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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朱旗曳日(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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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采和姚方子兩個,一者是含霜履雪的君子,一者是情深不移的美人,在徐采托了韓約的福,把自己拾掇幹凈後的第二天,兩人便金風玉露一相逢,火速勾搭成奸。

姚方子善歌,善箜篌,韓約要拿她來使美人計,索性任兩個人去風流快活。晉陽郡守衙署的後堂,從早到晚箜篌的淙淙聲餘音繞梁,彈的是中原雅音,唱的是京都時調,平日十匹紅綃也不見得能親近芳澤,這會晉中名伎不要錢的曲子隨便聽,誰不聽誰傻。連韓約的士兵,到墻外的行人都不禁駐足,聽得如癡如醉,渾然忘我,韓約這才察覺不妙——徐采還沒軟化,底下的士兵們先昏了頭!趕緊將士兵們轟走,命人傳話給姚方子,“要麽閉上嘴不許唱,要麽就唱個威武雄壯的,好鼓舞士氣。”

姚方子悉聽尊便,一大早就撕扯著琴弦彈《破陣子》,尖銳的管弦聲刮得人耳膜生疼。桃符揉著耳朵替吉貞攏起青帳,心裏把這對不知廉恥的曠夫怨女損了無數遍,“殿下,”她不無怨氣地對吉貞道:“讓韓將軍把那個女人攆走吧。從早鬧到晚,吵得殿下睡也睡不好,真是不成體統。”

“他故意的,隨他去。”吉貞道。她說的是徐采,桃符卻以為是姚方子——對桃符而言,姚方子這種女人應當是所有女性的公敵,誰知吉貞竟然這麽寬宏大量地把她放過了。她不由嘟起嘴。

“鄭元義有一陣沒有來信了。”桃符怏怏地說,悄悄惦記著容秋堂。

“戰事吃緊,忙的吧。”吉貞道。那《破陣子》既臭且長,彈奏的人變本加厲,連房頂都要掀起來了。吉貞被吵得心浮氣躁,“嘩”一聲猛然扯開青帳,靸鞋走到房外。

姚方子正捧著半銅盆的殘水,裊裊娜娜地從徐采的囚房走出來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晉中名伎,心甘情願做了徐采的粗使婢,俏艷的臉上帶著賢妻良母似的溫柔笑意。

“站住。”背後一聲清脆的呵斥,姚方子笑意頓止,見一名十七八歲的小郎君由遠及近。她看出這是個女子,只當她是韓約的侍妾。姚方子倚門而立,指甲輕輕刮著銅盆的邊,傲慢又好奇地端詳著吉貞的面容。

“哎……”吉貞沒跟她搭訕,徑直越過她往囚室走。姚方子一扭腰,忙跟了上去。

彈《破陣子》的是徐采。好好一張瀝粉貼金的鳳首箜篌,被他扯斷了兩根線,折磨地奄奄一息,發出茍延殘喘的餘音。

吉貞闖了進來,對他怒目而視。徐采盤腿坐在蒲團上,隔著箜篌的弦,和吉貞對視片刻,突然醒悟過來,他收起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,起身對吉貞叉手一揖,“殿下。”

吉貞推開箜篌,目光從他案頭掃過——姚方子手上的銅盆是她的,案頭擺的銅鏡、梳篦、還有烏木匣裏的幾顆五香丸,都是她閑置的,被人順手牽羊轉移給了徐采。

吉貞啞然失笑,將烏木匣“啪”一聲關上,“我在宮裏的奴婢中人成百上千,也沒有丟過什麽,在這裏竟然遭賊了。”

徐采一僵。

這兩天他用慣了韓約給的熏香,剛才乍然一聞到,還想著清原公主身上的味道挺熟悉,挺好聞。這會他恨不得把自己鼻孔堵起來!真是越聞越尷尬。韓約大老粗不知道避嫌,連累得他要被清原公主懷疑輕浮了!

他低著頭,心裏把韓約痛罵一頓。吉貞往前一步,他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——她離得越近,身上的沈水香味道越重,和他身上的熏香味纏纏綿綿,不依不舍地,簡直要擁抱到一起了。

“殿下,”徐采忍著臉熱,誠惶誠恐地說:“韓將軍轉贈給臣的,臣不知道是殿下的禦用之物!”他腰更彎,一副當場就要跪伏在地,行個叩首大禮的姿態,“請殿下務必把臣剝皮抽筋,挫骨揚灰,以懲臣僭越之罪!”

吉貞真想給他一巴掌。這人油嘴滑舌太討厭。而且一聽他說話,她難免就要想起那夜這個人當著自己的面解手。

好像見了臭蟲似的,吉貞嫌惡地皺了皺鼻子,折身走到門口,踢了一腳鳳首箜篌,深惡痛絕地:“把這個聒噪的東西扔了。”

“是,臣這就去扔。”徐采俯首帖耳,頓了頓,又解釋道:“臣昨日聽姚娘子說,京都被亂軍滋擾,太後受驚,身染沈屙。臣為太後鳳體,為京都百姓安危,徹夜不能安睡,早上一時激憤,才發此悲音——”他情真意切地抒發一通自己的赤誠之心。

吉貞走到門邊,驀然回首,眼神逐漸冷凝。

徐采察覺到吉貞的沈默,他維持著躬身拱手的姿勢不動,望著翻倒在地上的箜篌,從容不迫地說:“請殿下恕罪。”

本以為吉貞會追問,等了片刻,聽見腳步聲遠去,才知道她就這麽無動於衷地走了。徐采有些失望。

“這是公主?”姚方子在旁邊呆若木雞,等吉貞離開,才敢出聲。

徐采置若罔聞,慢慢直起身,註視著她的背影。

吉貞走到院中,躊躇片刻,徑直走向溫泌臨時作為公廨的書齋。溫泌不在,有士兵在外頭守著,見吉貞面色不善,都不敢阻攔,眼睜睜見吉貞在案幾箱櫃裏飛快地翻起來,那守兵使個眼色,悄沒聲趕去跟溫泌報訊。

沒找到,櫃子裏,箱子裏,都找了,沒看見。吉貞停手,環視周遭。

“你找什麽?”溫泌穿著晨練時的天凈紗及膝缺胯衫,潔白幹凈,神清氣爽,他靠在門口,鎮定自若地掃了一眼亂糟糟的案頭。

“我丟了東西,來這裏看看。”吉貞道。

“哦?”溫泌走進來,“丟了什麽?”

吉貞不答,指著案頭上了鎖的寶匣,“你把它打開。”

溫泌看一眼寶匣,又看吉貞,很自然地說:“鑰匙沒在身上,打不開。”

吉貞大步走過去,要從刀架上取下溫泌的橫刀。刀匣在刀架的最上面一層,踮著腳夠不著,她搬了胡凳過去。溫泌昂首立在門邊,一動不動,看著她踩上胡凳,把橫刀拿出來。“哐”一聲把橫刀拍在案上,她說:“那你把它劈開。”

溫泌濃眉緊蹙,兩眼黑沈沈地盯著她。

吉貞見他不肯動,打算自己動手,還沒碰到刀鞘,溫泌風一般越過她,雙手抓住刀鞘,“鏗”地拔出刀來,手起刀落,將一只黑檀嵌寶匣劈成兩半,木屑飛濺,匣子裏的東西哐啷砸在地上,是半只銅魚符,鐫刻錯金銘文,正是平盧軍統帥軍印。

“你是在找這個?”溫泌擡起眼,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笑。

吉貞語塞,把魚符拾起來放在半只殘破的匣子裏,她平心靜氣地說:“鄭元義給我的信,都被你收走了。”

“什麽信?”溫泌收起刀放在一邊,把案頭亂七八糟的公文拾起來,“我沒看見他有什麽信。”本來還耐著性子想整一整,按捺不住脾氣,忽然一把將所有的信箋揮到地上。他別過臉,皺眉道:“鄭元義隨軍都監,寫信給你做什麽?”

偷了我的信,還想反咬一口?吉貞冷笑一聲,說:“我命他到京畿後,將陛下與太後近況轉告我,不行?”

“韓約!”溫泌對外頭吼了一句,韓約自然是聽不見的,那守門的士兵連忙小跑進來,問使君找韓將軍何事,溫泌嫌這士兵話問得蠢,拍案怒道:“去告訴韓約,傳我的口信給容秋堂:隨軍都監鄭元義機事不密,把他用枷鎖了押回範陽!”

“你敢?”吉貞急了。

“我不敢?”溫泌乜她,“你不是說他傳信給你?戰時與外人私通軍情,你說我敢不敢殺他?”

吉貞見他這樣蠻橫,更加確定了,氣得握起拳頭,“你攔住鄭元義給我的信,把它們全都燒了,是不是?”

“不是。”溫泌矢口否認,隨便從案上扯過來一張公文,專心致志看起來。

吉貞再三忍耐,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,“我聽說京都被亂軍滋擾,太後身體抱恙,可有這回事?”

“沒有。你聽誰說的?”溫泌拿起筆,不急不躁地舔著墨汁。

吉貞站在案的另一頭,無言地看著溫泌低頭在一本冊子上勾勾畫畫。她心亂如麻,不知道這冊子上是什麽要緊的事,可他隨手翻來翻去的,分明是在假裝專心。她咬著唇,蹲下身,把地上雪片似的信箋一片片拾起來,整成一摞,放在溫泌手邊,溫泌讓了讓,溫和地說:“我還有事要忙,你先出去吧。”

“駙馬,”吉貞不肯走,又問一遍,“京都被亂軍滋擾,太後鳳體抱恙,可有這回事?”

溫泌搖頭:“沒聽說,不知道。”

“你現在就讓韓約去打聽。”

“韓約有要務在身,哪有那個功夫?”溫泌也有點煩躁,在冊子上重重劃了一筆,濃墨浸染了紙背。這一張是讓他毀了?寫的什麽呢?誰還記得!他盯了半天,根本沒看進去。

吉貞一把要將冊子搶過去,溫泌警惕地躲了一下,不滿地擡臉,“你發什麽瘋?”

“叛軍進了京畿,京都淪陷,太後和陛下危在旦夕,韓約有要務在身,沒有功夫管?” 吉貞聲音微微顫抖,不知道是傷心,還是氣憤,她一雙怨怒的眼睛盯著溫泌,“你答應的我,派容秋堂到潼關抵禦叛軍,容秋堂到底在幹什麽?!”

溫泌靠在椅背上,直視著吉貞,他沈聲道:“秋堂只有幾千人,你讓他和叛軍硬碰硬,除了送死,能有什麽用?”

當初容秋堂調兵,明明許諾的兩萬!吉貞眼前一黑,心知這回不是翻舊賬的時候:“那你命彌山率兵去增援!”

“彌山去京畿增援,河東怎麽辦?”溫泌高喝,“隴右軍原本就人數多於我軍,京都和河東,總有一失,難道你要我把河東拱手讓給戴申?”

吉貞呼吸微急,“陛下和太後……”

“陛下和太後已經駕幸西川,朱邪誠義一個蠻夷,有勇無謀,只會和其他亂軍互相廝殺,讓他們去搶吧,陛下和太後有天險阻隔,又有劍南西川的邊軍護駕,不會有事。”溫泌甚而對吉貞安慰地笑了笑,“別擔心。你不信,可以自己去問鄭元義。”知道吉貞還在瞪自己,他硬著頭皮,又抓了本冊子來,看得心無旁騖。

“駙馬,”吉貞停了很久,又緩緩說,“陛下和太後一向對你恩寵有加……”

溫泌假裝沒聽見。

吉貞一步步走到案後,手按在溫泌肩頭,像以往那樣親密無間的,她柔軟的身軀依偎在他身側,一字一句,隱含淒楚,“夫君,”這個稱呼,頭次出現在她嘴裏,還顯滯澀,“陛下是我一母同胞,嫡親的阿弟……”

溫泌濃密的眉毛皺得更緊,只是不說話。

吉貞近在咫尺,呼吸相聞,屏息等了很久很久。

她指甲深深地掐著掌心,站了起來。茫然地走開兩步,她猝然抓起溫泌扔在旁邊的刀,快步出門。

姚方子正在囚室與徐采低聲細語,忽聽外頭腳步聲,姚方子忙機警地閉上嘴,奔到門邊一看,卻一楞,說:“公主來了。”

徐采未料吉貞去而覆返,抖了抖袍子,正要上前迎接。一陣風過,還沒看清吉貞臉上的表情,忽聽嘩啦一聲,滿桌的梳篦、銅鏡、盛了香料、口檀的碗盤,被她幾刀下去砍得七零八落。刀光到處,險象環生,姚方子嚇得失聲尖叫,躲到徐采背後,徐采一邊提防著吉貞要發瘋上來砍他,一邊躲閃著勸止吉貞,“殿下息怒。臣僭越,臣罪該萬死……”

“哐”一聲巨響,銅盆被刀劈了一道裂口。

這一刀下去,吉貞手腕酸麻,險些連刀都震掉了。

徐采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她的表情,試探著說:“臣不知哪裏又得罪了殿下……”

猝不及防,吉貞刀尖直指著徐采的胸膛。

“你,不是你的,不要染指。”吉貞冷冷地說,“下次再讓我知道你擅動我的東西,我砍斷你的手。”

“是。”徐采立即稱是,瞬間在心裏轉了幾百個念頭。

姚方子在徐采背後嚇得花容失色,見吉貞的刀還指著徐采,生怕她一不留神,要把徐采的胸膛戳穿,她壯起膽氣,把手往吉貞的刀上探了過去,“殿下……”

話音未落,被吉貞一耳光扇得倒退幾步。吉貞這些日子,爬山涉水,力氣漲了不少,一掌扇得姚方子耳朵裏嗡嗡作響。

“你是什麽東西,也配和我說話?”吉貞俯視著她,輕蔑地說,丟下滿室狼藉而去。

“借用了她的東西,也不用這麽發瘋啊。”等吉貞不見,姚方子捂著臉,又羞又怕,嗚嗚咽咽地,對她而言,剛才這一掌,已經是生平僅有的奇恥大辱了。“徐郎。”姚方子楚楚可憐地對徐采伸出手,“扶奴一把。”

徐采低頭一看,衣袖剛才被吉貞利刃劈開,在胳膊上飄飄蕩蕩。他回過神,沒有去扶姚方子,把姚方子的幕籬取了過來,拿在手上,“天色不早,該走了。”他心不在焉地說,“一到入夜,寸步難行。”

這一日,姚方子受了驚,走得格外早。

到入夜時,溫泌才從賬冊裏擡起頭來——起先是強迫自己專心,後來也看了進去,不知不覺就是半日。吉貞也難得安靜下來,沒有再吵鬧,他揉了揉太陽穴,伸個懶腰,離開書齋。

在吉貞的廂房外停了一停,他清清嗓子,放輕腳步走進去。

房間裏空無一人,他滿頭霧水,退出來在左右側房、前廳後院都看了,也是沒人,連桃符也不見人影。溫泌踱回書齋,駐足想了一會,擡頭一看,刀架上的刀不見了。“韓約!”他爆喝一聲,把韓約叫過來,“殿下去哪了?”

韓約聞聲趕來,張口結舌,“我去問問外頭的守衛。”又想起來一事,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:“徐采這東西跑了。”

“你快去問守衛,吉貞去哪了。”溫泌有些急躁。

從郡守衙署的守衛,問到晉陽城的守衛,不過片刻功夫,就打聽清楚了。韓約反覆地斟酌著言辭,心裏七上八下的,趕回來向溫泌稟報,“殿下帶著婢女,兩名折沖府侍衛,說去興龍寺了,我派人去興龍寺,沒有尋見。”心怕吉貞是和溫泌生了口角,他看溫泌那個臉色,不敢明問,只能說:“已經派人去城裏城外找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溫泌坐在案後,一臉的晦暗。

“你剛剛說誰跑了?”他仿佛記得韓約提了這麽一句,隨口問了起來。

“徐采跑了!”韓約跌足道:“那東西下午扮成姓姚的婊|子跑了,那女人最近每天出入衙署,又戴幕籬,守兵都見慣了,沒有去仔細查看……”一想到徐采扮成女人,堂而皇之地從衙署大門走了出去,韓約就氣得眼前發黑。

“已經派人順便也去搜徐采了,”韓約支支吾吾地,“我抓著那個女人審了半天,也沒撬開她的嘴,使君要不要……”

溫泌一拳砸在案上。韓約訕訕地收住嘴,還沒來得及躲閃,溫泌不解氣,一腳把案踢翻,筆墨紙硯、杯盤碗箸,滾了滿地。

“我再派人,連夜去找。”韓約火速說道。退到門口,和進來回話的士兵撞個正著,那士兵不知道府裏出了變故,還一臉歡欣,鄭重其事地捧著一盤葡萄,“使君,新到的葡萄,使君和將軍都來嘗一嘗!”

韓約氣得大罵,“都什麽時候了,還吃葡萄?”一把將葡萄掀翻了。

那士兵對著滿地的葡萄傻了眼,期期艾艾地說:“這……這葡萄是殿下特地遣人,千裏迢迢自渤海國買的。這個季節,葡萄不好找,殿下說使君想吃……”

韓約愕然,來不及去看溫泌臉色,趕緊蹲在地上把葡萄拾起來擺在案上。白玉盤配紫葡萄,好看極了。

“我……去洗洗……”韓約不好意思地說。

溫泌木著臉,拾起一個葡萄,連皮帶肉嚼了半天才吞下去。“往兩個地方找,一個靈武,一個西川。”他說,“姜紹可能知情,也問問他。”

“可能這會顧不得了。”韓約不安地說,“剛才前方來報,戴申已經親率大軍,快抵達晉陽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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